第 38 章
陽光斜斜灑在課桌上,我翻開練習冊準備刷題,指尖剛觸到油墨未乾的公式,胸腔突然一陣絞緊,像有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心臟。鋼筆“啪嗒”墜地,鄰座同學受驚擡頭的瞬間,尖銳疼痛順着血管炸開,耳中嗡鳴如潮,世界開始天旋地轉。
醫務室里,校醫聽診器停頓的剎那,我聽見自己劇烈紊亂的心跳聲,像破舊齒輪勉強咬合。“別拖,趕緊去醫院”,校醫眉頭擰成溝壑,我倚着冰涼的檢查床,望着窗外搖晃的香樟,未寫完的數學題在眼前模糊成墨團,卻還固執想着:晚自習的值日,誰幫我擦黑板?
醫院慘白的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主治醫生捏着報告的指節泛白,“右肺惡性腫瘤,中晚期” 幾個字砸下來,我盯着輸液管里的藥水,喉間泛起鐵鏽味。床頭柜上,哥哥二十幾條未讀消息閃爍,最新一條是 “哥給你燉了湯,下課來接你”,可我連擡手回消息的力氣都沒有,心電監護儀波紋猛地紊亂,護士衝進來時,我扯着乾裂嘴唇,近乎哀求:“能不能不住院…… 拿葯就行?” 校服袖口沾着的粉筆灰,還在提醒我屬於教室的、本該鮮活的青春。
班主任鋼筆漏墨,在白大褂暈開藍點,“傻孩子,這病哪能只吃藥!” 醫生的話像冰錐,“癌細胞已擴散,擅自停葯……” 我望着窗外救護車頂燈,想起上周和淮之安賭背圓周率耍賴沒請他喝茶,想起哥哥說 “買了最新款遊戲機” 的語音,睫毛上碎光凝結,那些沒兌現的約定,成了喉嚨里咽不下的刺。
拿到肺癌中晚期診斷報告時,我站在醫院走廊,攥着PET - CT膠片的手止不住發顫。窗外梧桐樹葉簌簌作響,恍惚間,年少時哥哥沈安舉着棉花糖,在放學路上沖我笑的畫面湧入腦海。那時陽光正好,他白襯衫被照得透亮,我滿心期待的未來,也暖烘烘的。
回學校途中,姜若桃像往常一樣蹦跳着湊過來,發梢桃子發繩晃出細碎光影。“沈意,看我新做的書籤!”她把木質桃子鏤空書籤塞我手裡,乾花嵌在鏤空處。我盯着粉嫩書籤,喉間泛起鐵鏽味,強裝笑意:“好看。”手在褲兜把報告攥得更緊。
哥哥沈安來接我放學,暮色漫過教學樓尖頂。他把保溫桶塞我懷裡,是熬了整夜的蟲草花雞湯,“每節課間必須喝半杯”,聲音硬邦邦,指尖卻輕輕理好我被吹亂的校服領。望着他鬢角新冒的白髮,想起小時候發燒,他整夜守床邊用涼毛巾給我擦手心,喉間猛地哽住。
深夜躺在病床上,監護儀“嘀嗒”聲漫成海。手機屏幕亮起阮清歡消息,各科筆記整理工整,紙條“基因檢測報告已同步”的字,像細針扎眼。我摸出枕頭下的藥盒,數“吉非替尼”鋁箔板,想起白天在教室,淮之安撞破我藏葯,他校服領口翻起,眼底暗色比夜色還濃。
複診日,哥哥沈安請了年假,全程攥我手,指腹薄繭擦過我手背。醫生皺眉看新CT影像:“病灶有擴散趨勢,儘快住院。”診室窗外天空湛藍,我卻透過玻璃,見青春碎片隨診斷書油墨飄遠。
住院後,姜若桃成病房“常客”。一下課就抱着書包跑來,把我病床堆成粉色小窩——桃子抱枕、蜜桃味護手霜,連她都帶着清甜桃子香。她坐床邊講學校趣事,說到淮之安打賭輸跳女團舞,笑得直拍床沿,我跟着笑,卻在她低頭時猛咳,血腥味漫上舌尖,她慌得眼淚直掉,拿紙巾的手發抖,我只能用冰涼指尖替她抹淚。
哥哥沈安為湊治療費接私活,西裝變得皺巴巴。來陪床時,他會理好我搭在額角的頭髮,說“哥給你燉了新湯”,可我看見他手機里凌晨三點的工作群消息,看見他藏在茶杯後的安眠藥瓶,心口像被鈍器捶打。
阮清歡總是安靜地來,把錯題集放我枕邊,用不同顏色筆標重點。有次我半夜疼醒,見她趴在床邊睡着,校服袖子滑下,露出手腕細細的疤——去年為給我搶限量習題冊摔的。想叫醒她,喉嚨發不出聲,眼淚滴在她鬢角碎發上。
日子像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悶。我力氣漸少,連寫日記的勁兒都沒,可對他們的話在胸腔堆成山。想告訴姜若桃,她的桃子糖甜到讓我忘化療的苦;告訴哥哥沈安,別偷吃泡麵省住宿費,他胃病犯我心疼;告訴阮清歡,她故事裡我們青春正好;告訴淮之安,下次賽車我定贏他(哪怕在夢裡)。
直到某個暴雨夜,我被疼醒時,看見哥哥沈安蜷縮在陪護椅上,西裝外套蓋在身上,手機屏幕還亮着未完成的工作文檔。我伸手想碰他泛青的眼下,卻因無力只能輕輕晃了晃床欄。他猛地驚醒,慌慌張張給我倒溫水,杯沿磕在床頭柜上發出脆響,“吵醒你了?” 我搖搖頭,看他又要坐回椅子,突然啞着嗓子說:“哥,陪我躺會兒吧。” 他愣了愣,小心翼翼掀開被角,骨節分明的手握住我瘦得硌人的手腕,像握住最後一縷光。
阮清歡來送筆記時,撞見這幕,默默把保溫桶放下。後來我才知道,她每天天不亮就去便利店兼職,把工資換成我愛吃的桃子罐頭,藏在書包最底層,怕被我發現。有次她數錢給我買止痛貼,硬幣在掌心磕出脆響,我假裝睡熟,眼淚卻把枕頭洇濕。
姜若桃買了許願瓶,每個玻璃罐里都塞着“沈意快好起來”的字條,堆滿了我的床頭櫃。她不知道,那些字條我都倒出來數過,一百零三個願望,是我對抗病痛的一百零三份勇氣。
淮之安把他的機車模型賣了,換錢給我買進口營養品。我發現時,他正蹲在病房外接洽新買家,暴雨澆得他渾身透濕,卻還對着手機笑:“對,就想要給兄弟治病的錢……” 我站在病房窗口,看着他發顫的肩,終於明白,原來我的生命里,早被這些人織成密不透風的網,他們攥着名為“希望”的絲線,死死把我往人間拽。
可癌細胞不管這些。我開始頻繁陷入昏迷,每次醒來,都能看見他們紅着眼睛數我睫毛。姜若桃的桃子發繩慢慢褪色,哥哥的白髮又添了幾縷,阮清歡的錯題集停在“三角函數”那頁,淮之安的機車鑰匙再也沒在課間晃過光。
最後清醒的那個下午,陽光斜斜照進來,我聽見姜若桃在走廊和護士哭着求“再想想辦法”,聽見哥哥和醫生說“用最貴的葯,賣房都行”,聽見阮清歡翻我日記時壓抑的抽泣,聽見淮之安踹翻走廊垃圾桶的悶響。我想開口叫他們,喉嚨卻被棉花堵住,只能用盡所有力氣,把氧氣管撥到一邊——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被病痛撕咬到變形的臉,不想讓我的葬禮上,他們的眼睛比遺照還空洞。
他們衝進病房時,我已經合上了眼。姜若桃的桃子糖撒了滿地,哥哥的西裝再也不用皺巴巴去接私活,阮清歡的錯題集永遠停在“三角函數”,淮之安的機車鑰匙,終於能光明正大掛在腰間——只是這一切,我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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