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當時已惘然(二)
林妙音回到宿舍時,另外幾個女生也都在宿舍了。
宿舍白熾燈管嗡嗡作響,林妙音蜷在上鋪看牆皮剝落的紋路。下鋪三個女生正在分食辣條,塑料包裝袋的撕拉聲里蹦出零碎的字眼:“美術系那個混血助教”、“通宵畫室鬧鬼傳聞”、“聽說有人收到血畫的情書”。
“你們見過美院門口的藍尾鵲嗎?”短髮女生突然舉起手機,“有人拍到它總往西區飛,翅膀上還沾着顏料呢。”屏幕熒光里掠過的藍影刺得林妙音眼眶發酸——張桐畫《青鳥》那天,也有一隻藍尾鵲撞進畫室,翅膀掃翻了她調好的群青顏料。
回憶像突然潑翻的松節油,浸得她指尖發麻。那天張桐說要給她畫像,畫布上卻是只斷翅的青鳥。林妙音盯着畫布右下角“給音音”的簽名,眼眶發紅,心裡卻滿是憤懣。她那時候以為張桐是在刻意嘲諷她,說她是斷了翅的青鳥。
下鋪短髮女生將話題引到了自己表哥身上,炫耀她表哥在巴黎參展。
窗外忽然劃過閃電,雨滴砸在林妙音放在了窗檯的銀杏葉標本上,那是張桐用樹脂封存的。
林妙音盯着自己指甲縫殘留的水粉顏料,突然聽見短髮女生驚呼:“你們看美院那個天才新生!”林妙音猛地坐起,後腦勺撞到晾衣桿。去年深秋張桐帶她看過這樣的畫,那些釘在樹皮上的素描紙被雨水泡漲,畫中人的面目都融成淚痕。
走廊突然傳來口琴聲,是宋子謙下午吹過的《茉莉花》調子。林妙音摸到枕邊的銀杏葉吊墜,金屬邊緣已經氧化發黑。下鋪傳來驚呼:“你們看錶白牆!那副圖上熱搜了!”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成幽藍的湖,林妙音看見視頻里熟悉的背影。那人正在梧桐樹榦上塗抹孔雀藍,手腕翻轉的弧度與十年前張桐畫黑板報時一模一樣。當鏡頭掃過畫者側臉時,潑墨般的劉海下卻露出陌生的銀灰色瞳孔。
空調冷氣裹着六神花露水的味道湧來,林妙音突然被拽回高三畫室的那個黃昏。張桐畫畫沒什麼天分,只是中規中矩,很久之前,張桐修改過好幾次的素描還被老師釘在批評欄,而她自己的水彩荷花正掛在榮譽牆最高處。但那天傍晚她提前返校取顏料時,撞見張桐在空教室里對着石膏像塗鴉。
深紫色晚霞從北窗灌進來,張桐手裡的炭筆像被施了魔法。原本死氣沉沉的伏爾泰石膏像在她筆下竟長出蝴蝶骨,陰影里藏着一整座燃燒的城邦。林妙音站在門後咬破了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口腔漫開,才發現自己撕碎了剛買的康頌水彩紙。
後來發生的事情像被大雨泡發的舊膠片,畫室里的事情要在更後面了。老師問她究竟怎樣想的,她悶聲不響,最後還是張桐給她解了圍。
“聽說這個張桐本來要保送央美,但主動選了國美的實驗藝術系。”宿舍里的話題不知何時轉到八卦,穿睡裙的圓臉女生正往腳趾塗指甲油,“有人看見她在南山路擺行為藝術,渾身貼滿碎鏡子……”
雷聲震得衣櫃門微微顫動,林妙音摸出枕頭下的銀杏吊墜。樹脂里封存的葉脈突然刺痛掌心,她想起最後一次見張桐的場景:畫室儲物櫃里躺着被撕成碎片的《向陽》,張桐蹲在地上拼湊殘片的樣子,像在給自己縫合傷口。
此刻手機屏幕自動彈出美院畢業展直播推送,封面圖是張桐的新作《繭房》——數以千計的碎畫框組成巨型蜂巢,每個蜂巢里嵌着半融化的銀杏葉。林妙音顫抖着點開詳情頁,卻在作品說明裡看到段話:“感謝那位撕碎我翅膀的人,讓我學會用傷口呼吸。”
雨勢漸弱時,對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林妙音光腳踩進潮濕的拖鞋,摸黑來到走廊盡頭的垃圾間。手機照明燈下,她從帆布包夾層掏出個泛黃信封,裡面裝着她從碎紙機里偷回來的半片青鳥翅膀。殘缺的羽毛在光影中輕顫,忽然浮現出極淡的字跡:給音音的十八歲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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