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晴
萬盛陽並沒有完全脫離他的生活,余憫陽會這樣想,當他看見出租屋裡的小擺件的時候,當他開始用手柄打遊戲的時候,當他躺在床上嗅到熟悉的香味的時候。
剛分開那段時間,萬盛陽和他斷了聯繫,只有鄧孟姝逢年過節會在祝福短信後隨上近況,不過都很簡短。余憫陽看着不足兩行的文字,腦海里想她是不是在報喜不報憂,心裡卻還是由衷地高興。而這隻言片語隨着時間的流逝逐漸豐滿起來,讓余憫陽越發期待每一個節日。
同樣讓他期盼假日的還有繁重的工作,哪怕知道假日多半會縮水成最低限度。尚鴻影的公私分明他早就心裡有數,但和他一起工作時間一長余憫陽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懷念下班時間那個會微笑着溫言細語的學長。至於施芸,她既不把手下當人,也不把自己當人。鞭子一揮,人人平等。好在她給足了吊在前面的蘿蔔。
余憫陽初來的那個月有點被辦公室瘋魔的氣氛嚇到了,在一眾會點燃潛能爆發小宇宙的同事中格格不入,彆扭了一段時間,哪怕他因為之前大廠實習的經歷被投以注目禮很久。直到後來有一天他在一起宵夜的時候突然沉默不發地扔下筷子回到電腦前,忙活完那一陣後才恍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順利地融入了——不,早在第一次沒有注意到下班時間自願加了很久的班那時就應該被同化了。他在一片癲狂的會議室中,看着桌面上擺着的重油高熱量的宵夜,狠狠地咬了一口肉,惆悵地感覺自己好像現在離父母設想的猝死人群更近一點。
不過忙起來就沒有剩餘的腦容量去干別的事了。
因此,在聽說了於緗文也整天痛苦而快樂的時候,余憫陽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於緗文找工作的整個過程都很順利,順利到簡直有些離譜,像是要補償他的讀書期間遭受的痛苦。於緗文很長一段時間都懷疑是鄧孟姝打了招呼,不過一直沒有證據。這樣每天當牛做馬的,據他自己說,雖然喪失了更多的尊嚴,卻收穫了安穩感:“有種一輩子望到頭的穩定感。”而他嘴上說著算了,心裡還是放不下那個縫縫補補很多遍的“難產兒”。一點空閑時間基本都耗在了她的身上。
轉眼就到了春節。余憫陽這次回家的時候終於帶上了他在腦海中預想很久的特產,雖然它們最後的結果是被父母百般嫌棄。
施芸和尚鴻影都在本地讀的大學,這次回家也順路。兩人將余憫陽帶到車站,隨即拉開車頂迎着風瀟洒而去,據說後來走錯了路,沒上高速前偶遇了場雨,雙雙成為落湯雞。
年夜飯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的,得空了余憫陽總是忍不住去看手機,對於詢問自己工作情況的問題都回答得心不在焉,甚至直接忽視掉情感問題的關心。鄭華閱知道他心分了一半出去,幫他遮掩了幾句,後面獨處的時候叮囑他說不用廣而告之:“不是家裡的所有人都像我倆這樣通情達理。”余憫陽點點頭。
客廳溫暖的燈光映得他有點落寞。鄭華閱將這些都看在眼裡,終究是忍不住,在人聲和電視聲的縫隙中悄聲問他對象的情況。余憫陽考慮了會兒,說過幾年了會帶回來看看。他斟酌着說:“他很溫柔,也很能幹,應該很符合你對兒媳的想象。”鄭華閱看着他臉色,有些憂慮溫情下那一抹散不去的悲傷,但信任地擡手摟了摟他的肩,一如既往地。
除夕夜,在窗外的一片絢麗中,在一眾嘰嘰喳喳中,在電視屏幕中主持人最後的倒數中,余憫陽收到了萬盛陽本人發來的消息,激動得連新年鐘聲敲響的聲音都沒聽到——萬盛陽暫時頂替了鄧孟姝的工作,送來祝福的同時也講了點自己的近況。各自回房後,兩人難得聊了幾句,氛圍溫情得像是舊年的最後一個夢境。但余憫陽從這短暫的交互中覺察到了希望,心想這明明就是新年的焰火。
春節假期結束得猝不及防,余憫陽甚至還沒來得及厭煩被迫與鄒晗露分離後絮絮叨叨的潘紹焱,就不得不回去繼續當驢拉磨。好在時間足夠去和於緗文一起吃了個飯。但給他塞完自家特產後余憫陽就帶着行李上了施芸的車,不得不接受三人聚餐變成了大團建。
年後的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就到了初夏。余憫陽的工作終於勉強算有了成果。他高興得在慶功宴上貪杯了一次,第二天在自家床上頭疼欲裂地醒來,打開手機看到了自己發給萬盛陽的一條條意義不明的呢喃。雖然余憫陽懊惱得恨不得穿到對面刪掉記錄,但意外之喜是自那唯一一條飽含深意的回應“是嗎”後萬盛陽偶爾會給他發一些短短的句子,包括但不限於“今天吃到了很好吃的冰激凌”、“隔壁床的那個又在發瘋”、“今天天氣很好”——還有,不斷重複的“想你”。它們總是在凌晨或者下午出現。
兩人保持這樣互為的記事本狀態持續了很久。
下一個感情交流的突破出現於余憫陽他們工作取得下一個階段性成果時,巧合到他自己都感嘆工作和情感的同步——即使明知事在人為。
那個周末整個團隊出去玩,被忽悠到荒山野嶺。面對一片光禿禿的草皮,幾個原本興緻滿滿的姑娘們硬着頭皮在最後一陣春風中倔強地完成了原片的拍攝,而一邊抱着野餐墊的正在討論隔絕食物和灰塵的方法。別彆扭扭地解決完午飯,下午爬山的時候大部分人都蔫蔫的。值得慶幸的是山頂的景色不算太辜負這一路的日晒和塵土,禿也有禿的韻味。
沒有很多植被遮蓋,就那樣明晃晃地露着皮膚,接受風化和侵蝕,也正因此好像能更清楚地看到大地搏動的脈搏。余憫陽站在山崖邊發了很久的呆,像是將靈魂放出去清洗了一遍。回神的時候他一邊聽尚鴻影在講話一邊準備自己的遊記。聽他說到他家鄉那邊的山,余憫陽正在選照片的手頓時停住了。
視頻撥過去的速度比他的大腦中的電信號傳遞速度要快,余憫陽還沒來得及考慮好這個行為妥當與否那邊就已經接通了。萬盛陽那端沒開攝像頭,見他發愣不說話,還專門示意自己這邊方便通話。余憫陽便按照初衷調轉鏡頭給他看山谷里的石頭、山脊上稀稀拉拉的樹、萬里無雲的天空。
恰好此時旁邊有人被慫恿着大喊測試迴音,環境頓時嘈雜起來。余憫陽聽見萬盛陽疑惑地“嗯”了聲。在發現能收到被削弱的音波後大家興奮起來,接二連三地大喊大叫,場面混亂得彷彿誤入返祖現場。余憫陽端着手機想要躲開,卻被同事一把抓過去,主打一個有福共享。他含羞地連連擺手,心裡盤算着怎麼找借口躲開,哪想手裡正舉着絕佳的託詞。然後,在一片“嫂子”“弟媳”“姐姐”“妹妹”的亂叫聲中,余憫陽抱着手機慌張地跑開了,一躲遠便聽到了電話那頭傳來的笑聲,輕但真切。余憫陽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順着講了點辦公室里的趣事。萬盛陽安靜地聽着,聽完問他要不要自己開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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